《租房》
三只小猪 • • 60398 次浏览1
他觉得自己租到的房子很划算:两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有冰箱、电视、洗衣机——虽然旧了点,但不影响使用——月租仅为1800元人民币。
房子在四楼,下了楼步行一两分钟就能走到小区门口,再走五分钟就能到达“世纪公园”地铁站,然后坐五站地铁就到了南京东路,那里便是他上班的地方。这就意味着每天早上他可以睡到七点一刻,然后洗涮,做早餐,吃完早餐再去上班,这样仍旧能赶在八点半之前到办公室。他有失眠的毛病,半夜12点之前难以入睡,所以早上充足的睡眠对他来说尤其重要。
新住所靠近玉兰路,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他周末就去那里大采购,买下一周需要的肉、蔬菜、水果和鸡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一台旧得有些泛黄的“荣事达”牌冰箱里。在未来的一周里,他将深居简出,躲藏在这个临时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读书、写东西、或者干脆躺在床上发呆。
这套房子有两个卧室,他住在有阳台的那间卧室里。另外一间没有阳台,但有床和书桌。他完全可以把这个多余的房间转租给其他人,这样就可以节省不少开支。不过他最后还是觉得这件事并不需要马上办。他喜欢独自一人过日子,觉得和别人合住太麻烦。(他在上海没有什么朋友,否则倒是可以邀请他或她来一起住,最好是她。)假如把另外一个房间租给陌生人,万一我们脾气合不来怎么办?他想。虽然独自享有这套房子有点奢侈,但他盘算了一下,在经济上倒是完全能够负担的起。因此他决定不把第二个卧室转租出去,至少短期内不会转租出去。短期,指得可以是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一年两年,等他觉得资金紧张的时候再去找个室友。他可以找个干净的、没有坏习惯的室友,如果是女孩的话还要长得漂亮。他可以慢慢物色,直到满意为止。当然,只要他觉得高兴,也可以自己一个人一直过下去,没有人能管得着。
“好啦,”他环顾四壁,“先把新家收拾一下吧。”
他已经从超市买来了笤帚、脸盆、拖把和84水,另外,他还从小区门卫那里花五块钱买来一大摞旧报纸。他把报纸剪裁成一件“防尘衣”,并为自己做了一顶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帽子”。他穿着这身行头准备大干一场。任务比他想象得还要艰巨,上一个在这里住的房客给他留下了大量的垃圾,几乎堆成小山;他从吊灯上揭下超过半厘米厚的一层结块的灰尘;厨房的抽油烟机几乎消耗掉了大半瓶84水;他撅着屁股把地板抹了三遍,还是感觉不够干净。他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自言自语,居然有这么脏的人。他猜测以前的房客一定是个小青年儿,要不然不会这么脏——女孩也有不讲卫生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孩能住在这么脏的房间里还不发疯。他干了整整一天,才把房间打扫干净。中间他还跑了两趟超市,又买了两瓶84水,另外还有橡胶手套和擦洗餐具用的海绵。
终于,地板被擦亮了,所有的门把手和开关也都干干净净,就连沙发座套也已经洗干净。这时候他才把被褥和床罩从行李袋里取出来,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在床上铺好。然后,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又给自己做了一份晚餐。当他吃晚餐的时候,他终于对周围的环境感到满意了。这才象个家嘛!
2
他早早上床,准备睡个好觉。按照以往的经验,从事体力劳动之后人比较容易入睡。他要好好珍惜这样的机会,普通人是无法体会睡一个好觉对那些有睡眠问题的人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他躺在床上,周围安静下来。这时候,那些远处的声音趁虚而入。他可以听到有车辆从楼下经过,隔壁的邻居正在看电视,还有一对男女在很远的地方吵架。他的耳朵很大,到了夜里分外灵敏,像个雷达那样转动着,不放过一点细微的响动——他曾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老鼠、兔子那样竖着耳朵过担惊受怕的日子的啮齿动物——这些细小的声音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睡不着觉,让他神经衰弱、苦不堪言。由于新租的房子是所谓的拆迁安置房(为安置拆迁户而盖的楼房),楼板比较薄,隔音效果很差,这显然又加重了对他睡眠的影响。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谁让他贪图便宜呢。他已经交了四个月的房租(实际上是三个月房租外加押金,押金数目相当于一个月房租),现在已经不能反悔。看来他只能忍受这些噪音,强迫自己入睡,只能寄希望于白天挥汗如雨的劳动会对他的睡眠有所帮助。
或许,临时的睡眠不适是由于环境的变化造成的。等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把这里真正当成家后,他就能安然入眠。他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一点儿……
3
假如传入他耳朵的噪音只有前面说的这些,相信他在经过几十分钟的辗转反侧之后是能够入睡的。可惜,他的大耳朵又听到了另外一种不祥的声音,正是这种声音把他脆弱的神经系统彻底摧垮。
那个声音是从楼上传来,先是一连串的脚步声,有男人在嗡嗡地说话,还有女人的笑声。然后就听见那对男女坐到了床上,能听到木质结构承受重力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他立刻警觉起来,两只耳朵转向天花板,像一只感到大难临头的小动物那样。
果然不出他所料,楼上的两位在沉寂了几分钟后,就开始干起那事来。此刻拆迁安置房隔音差的问题就明显地暴露出来了,床与墙撞击的声音、床本身承重的声音几乎是被放大后传到他的耳朵里,而且是双声道的:一个声道是吱呦吱呦吱呦的声音,另外一个声道传来的是邦邦邦邦的声音。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让他感觉到卧室已经摇摇欲坠,房顶眼看着就要塌下来了。也许轰然一声之后,就会掉下一张双人床来也说不定。
随着吱呦吱呦吱呦和邦邦邦邦的声音的伴奏,楼上的那位女士开始高亢的呻吟起来。确切的说,那位女士是一会儿在呻吟,一会儿像是在倒吸凉气,一会儿又像是在尖叫。他用被子抱住头,尽量不去听,但是楼上传来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隔着棉被照样清晰无误地传到他的耳膜里。这种声音是非常不人道的,他像条濒死的鱼那样在床上蹬腿,继而又坐了起来,几乎抱头痛哭。这根本没法让人睡觉嘛!
4
偷听别人做爱是不道德的,但强迫别人听自己做爱对他人更是一种酷刑。他极力不去注意楼上传来的动静,但生理本能比理智更具有决定权。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副不堪入目的画面,男人撅着屁股做活塞运动,女人像杀猪那样嗷嗷地叫。
让他纳闷的是,楼上这小两口似乎一点都不顾忌邻居们的感受,做起那事来一点都不知道遮掩。他们简直就是在向传统道德示威,要让全楼的人都知道他们正在干那事儿——他曾经听说上海人开放,不过谁能想到居然开放到了如此地步——他一个单身男人已经无法忍受,邻居那些有小孩的该怎么办?也许邻居们正在捂着小孩的耳朵,不让小孩听见这些猥亵的声音……
幸好楼上的声音在二十分钟之后停止了下来。这证明楼上的那小两口(确切的说应该是楼上那位男士)虽然干起事来动静吓人,但毕竟还是一名凡夫俗子。当声音停止的时候,最后一层灰尘从屋顶上缓缓飘落,喧闹的空气沉静下来,这让他想到了“尘埃落定”这个词。此刻,他正盘腿坐在床上,目光注视着天花板,显然还没从刚才的交响乐中缓过神儿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表示一下,鼓掌呐喊、拍手叫好,或者像个洋鬼子那样高喊“Bravo——”楼上那对夫妻不惜体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果听众们不作出反应实在让人扫兴。这就如同舞台表演,演员们已经使劲浑身解数,观众们却傻愣愣地不吭声、不喝彩,这简直就是对别人劳动的不尊敬,这简直就是对艺术的侮辱,应该统统拖出去枪毙掉!
5
当一切沉静如初,那些细小的声音又开始骚动起来:马路上汽车开始发动;邻居的电视机也重新打开;远处那对吵架的情侣在休息了片刻之后重新整装待发,又开始叽叽歪歪地吵了起来。看来群众们虽然吝惜对楼上小两口的赞美之词,但是却懂得必要的礼貌——当楼上小两口开始表演的时候,大家都停下来倾听;楼上小两口表演完了,大家又继续干自己的事情。这就像是升旗的时候行注目礼一样。
总算结束了,这下可以睡觉了,他心想。
虽然他被楼上那对小夫妻撩拨的一身骚热(这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有点不人道),但他还是很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冲动。假如他有女朋友,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身上去了。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女朋友,所以只能忍耐。假如我有女朋友,躺在床上的他设想,我此刻保证会和她做爱。这样的话楼下住户不免就深受其害了。以此类推,楼下夫妻开始做爱保证也会影响到他们的楼下,这样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最后做爱的永远是一楼的住户。看来做爱也是个社会学问题,由住在顶楼的住户发起,依次向下传播……不过实际情况是,住在一楼的是一对老夫妻,大概都有八十几岁——他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曾经在楼下遇到过——这对老夫妻每天经受骚扰,如何能承受得了?何况两位老人住在底楼,永远是最后受到骚扰的人。想象一下,每当夜深的时候楼上交媾声震天,这对老夫妻真是如何能承受的了啊!
6
累了一天,他还是渐渐地睡去了。就在他迷迷蹬蹬的时候,楼上突然又闹了起来。开始像是在搬家,能听到家具挪动发出的摩擦声。后来又是一阵吱呦吱呦、邦邦邦邦的声音。
难道楼上那对小夫妻梅开二度了?!!
他只得再次爬了起来。
第二次做爱的强度比第一次要大得多,这从生理上也比较好解释。他所担心的是楼上那张床是否能承受这么大强度的疲劳冲击。单从声音来判断,那张床已经扭曲到了极限,隼卯的接口处发出吱吱的尖叫,木制结构的纤维发出崩断的声音。估计用不了一会儿,整张床就会分崩离兮,变成一堆碎木片。床头正在邦邦邦邦的敲击墙壁,按照这个频率发展下去,那面墙恐怕也保不住。现在就是要看是床先碎掉,还是墙先被击穿。
由于振动过大,屋顶上的灰尘又开始向下飘散。他的小卧室就像弥漫着雾气一样,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连他的头发上也蒙上了白白的一层。不一会儿,楼上那位女士的呻吟声又开始漫延开来,就像洪水注入屋顶,从楼板开裂的缝隙流下来,再次将他淹没。由于是梅开二度,那位女士显然更快地进入了角色,马上有了向高潮攀升的迹象。床与墙的碰撞声也随之加速,从邦、邦、邦、邦变成了邦邦邦邦,频率越来越快。那位女士刚才嗯嗯啊啊的呻吟声很快就变成了母兽嗷叫一般的嗷嗷声,而且越来越激烈——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的嗓子里竟然能发出这么低沉的嚎叫声……
终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伴随着的还有一声男人的尖叫。由于夜深人静,这两声尖叫十分清晰地传播到他耳朵的骨膜里。楼上那对小夫妻居然在同一时刻达到了高潮!
他心想,这下应该完事了。
(说实话,他有些羡慕楼上那对小夫妻。从声音上判断,那两位几乎是同时达到高潮的——从那杀猪般的嚎叫基本可以排除女士假装高潮的可能——这样的性生活是非常和谐的。)
7
如果说楼上小夫妻的梅开二度让他敬佩有加的话,当天花板上第三次响起邦邦邦邦的声音的时候,他已经是惊为天人了。
那个声音再次把他从并不算深的睡眠中惊醒——更确切的说他是给吓醒的,他还以为城市受到了轰炸,到处都是炮弹落下的声音,大地震动,人类被抛入空中然后由于重力又跌落至地面——他用被子蒙着脸,像条受了伤的蛇那样在床上翻滚,身体扭曲到了极限,瞬间松弛下来,然后又开始扭曲……他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美国大兵用噪音折磨伊拉克战俘,长时间无法睡眠会让那些意志坚定的穆斯林战士彻底崩溃掉,美军借此掠取他们想要的情报。他现在就在遭受这种折磨,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因为里面还充实着性爱的挑逗。床头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在这个时间扰民,简直就没有天理了。整栋楼的居民应该揭竿而起,冲到五楼把门砸碎,把那对小夫妻从床上揪下来暴揍一顿。为了以防后患,最好把那女人的头发剃光,把男人的阴茎割下来喂狗,这样他们就再也干不成了。
他跑到阳台上张望,等待有人首先提出抗议,他随后加入抗议的行列。(他不是本地人,不想做出头鸟。)出乎他的意料,邻居们对这种噪音似乎安之若素,就连喊一嗓子的人也没有。大多数窗口依然黑着灯,看来邻居们还在睡梦中,没有被吵醒。这就奇怪了!难道是我过于敏感?他心想。难道这种声音本来不算什么,因为我的耳朵比常人灵敏,将这种声音无限地放大了?难道是我发疯了,出现了幻听?!他注视着屋顶,有些百思不解。突然,他感到一阵的晕眩,连忙扶着墙站稳。他清醒了一下,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那盏吊灯上。原来是那盏吊灯在作怪!它正在以很小的摆幅摆动,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看久了就会让人头晕。他数了一下,吊灯的摆动频率与邦邦邦的声音是有一定比例的,每邦邦邦三下吊灯会从一端摆向另一端,也就是说,邦邦邦的频率是吊灯摆动频率的六倍。这证明了吊灯的摆动是由楼上振动引起的,同时,也证明了他并没有发疯。
8
操他妈的!
他冲进厨房,拿来一根拖把。用拖把棍儿在天花板上敲了几下。竹制的拖把棍儿敲在水泥屋顶上,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微弱”是相对于楼上的噪音而言。此刻楼上已经到了冲刺阶段,那个男人似乎就是和他们的床过不去,想方设法要把那张床折腾塌;那个女人也没闲下,开始扯着嗓子吆喝,发出杀猪般的高频尖叫,好像她男人不是在用阴茎捅她——而是用一把杀猪刀!邦邦邦邦,啊啊啊啊!邦邦邦邦,啊啊啊啊!他们一定是小别胜新婚,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毫无保留。那个男人一定对自己上演帽子戏法很得意,觉得我真牛逼;那个女人一定以为自己的老公很了不起,所以才尽情的叫喊。他们不会想到,在他们下方几米的地方,有另外一个男人,由于没有女人、独守空房、苦于骚扰、无法入睡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此刻他正站在一把椅子上,用一根小竹棍儿拼命敲打隔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以求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怎么会注意到呢?
最后,女人终于达到了高潮,男人也发射了他的炮弹,又一次尘埃落定,一切又归于寂静。
“我让你们喊!我让你们喊!”
他站在一把椅子上,用拖把棍儿猛敲天花板。他光着膀子,露出两块排骨,下面只穿一件宽松的男式内裤,站在吊灯的锥型光柱下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拖把棍儿敲在天花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但这不足以阻止楼上小夫妻的交媾(实际上人家根本没听见),反倒是震得他虎口发麻。但他坚持不懈,除了敲房顶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呢?或许他应该去找个更响的东西来,比如那只铁皮水桶,那东西敲起来一定像打锣。但是半夜三更在卧室里光着膀子敲水桶,这听起来像是疯子的作为。
后来,楼上的吱吱啊啊声终于停止了。他有些精疲力竭地从椅子上爬下来,居然异想天开地以为自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刚搬来第一天就为小区居民做了一件好事,应该受到小区人民的表扬,正是他坚持不懈地敲天花板阻止了楼上小夫妻更加疯狂的交媾。可惜做好事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9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那只小闹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一刻,然后嘟嘟嘟嘟地叫了起来。他在闹钟上拍了一下,闹钟就不叫了。他起床洗脸刷牙,又冲了一大碗麦片儿当作早餐。在出门的时候,他刚好碰上对门那家的男人拿早报。对方四十多岁,长了一张马脸。他朝那男人笑了笑,指着楼上说:“昨晚上他们真吵啊。”他本来还想说,我拼命敲天花板他们才不闹了。但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对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他,扭头就进屋去了。只听防盗门咣当一声,从里面锁了上来。他站在楼道里,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上海人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对他如此冷漠?莫非自己是个长相丑陋,不受欢迎的人?
正如前文所述,每天早上他步行到地铁站,乘坐地铁,不到半个小时就到达了上班的地方。他所在的是一家手机设计公司,他的职位美名其曰“大客户经理”,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发电子邮件,与海外客户联系,把客户的要求传达给研发部门,把研发部门的开发进度汇报给海外客户。这个工作说起来简单,但是想做好还是要花一点心思的。比方说写电子邮件,每一个英文单词都有特定的意义,每一个英文短语都有背后的潜台词,这些知识多数都是大学里学不到的,需要在工作中日积月累。他是个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人,甚至到了精益求精的地步:他喜欢琢磨那些英文句子,喜欢在遣词造句上花时间;每一封邮件都要谨慎而清晰,哪怕汇报最糟糕的情况也要说得委婉动听;他甚至努力把一封英文邮件写得押韵,让人读起来朗朗上口。由于刚开始在这个公司工作,他做起事情来要加倍认真,这样才能赢得老板同事的认可。只有赢得老板同事的认可,他才有可能得到提升或者加薪的机会。他来上海不就是为了赚钱的么?
钱,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在另外一个城市买了房子,除了首付金之外还从银行贷了50万款,分20年还清。算下来他每个月要还3000元人民币。除了吃喝之外每月再攒3000元,这在那个小城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有人对他说,为什么不去上海试试呢?在那人的描述里,上海是个遍地都是机会的地方,赚钱轻而易举,如何把赚来的钱花掉才是大家每天绞尽脑汁解决的问题。他轻信了那人的话,把自己的新房子租了出去,收拾铺盖卷儿乘火车来到了上海。抵达上海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他必须在上海找到工作,赚到钱,然后再把攒下的钱汇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另外一家银行里缴贷款。这样下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20年之后他将在那个城市里拥有一套100%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再从上海返回那个城市,回到属于他的、但却十分陌生的那套房子里,坐在摇椅上(他已经是接近50岁的人了),环顾家徒四壁的房间。那时候他会做如何感想呢?
或许情况没这么糟,或许他在上海会一不小心发大财,成为一个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什么的——这种可能不是完全没有的——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一笔还上那50万的贷款,他也许还会在上海买套房子,如果钱足够多的话,再买辆好车,把年迈的父母从山东老家接过来,让他们也享享福。如果钱实在太多,他也许会买套别墅,找个漂亮女朋友;或者,干脆捐给希望工程,救助几个失学儿童。从本质上来说他仍然是个善良的人,即使有了钱也不会跑去澳门、拉斯维加斯那样的地方一掷千金。他在感情上亦是一个专一的人,相信这辈子只要能找到一个好女人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他有了钱,他还会养几个小孩——在他看来计划生育政策只是用来限制穷人的——他会生四五个小孩,让这些小家伙按高矮个儿在前面排好队,然后一个一个抱起来亲。这样才叫生活啊!
10
有人在桌子上敲了几下,把他惊醒了。周围的同事赶紧扭过头去,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他回过神儿来,机灵了一下,马上坐直身子,继续趴在电脑前工作。
他怎么会睡着呢?他本来可以熬过这八个小时的,怎么到了最后就睡着了呢!他刚才一定打鼾了,每次他在椅子上睡觉总会打鼾。他一定是靠在椅背上,仰着脑袋,嘴张得大大的,呼噜呼噜的鼾声就是从那张大嘴里传播出来的。同事们看到他这样子不笑翻才怪呢。
刚才是谁敲了他的桌子?同事们肯定不会,他们没捉弄他就不错了。那又会是谁呢?他记得懵懵懂懂地看见一个穿浅蓝色衬衣的人走过去了,难道是经理?一定是的。经理一定是听到了他的鼾声,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然后又回到办公室里去了。这下完蛋了,他心想,这下自己的前程毁于一旦。他很快就确认了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一封邮件叮咚一声从他的邮箱里冒了出来,是经理写的。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我花钱雇你,不是让你来睡觉的!”
他在心里默念一声,完蛋了!
11
挤在密不透风的地铁上,他一只手拉住扶手,努力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则把装有手提电脑的包抱在胸前。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用上海话对骂,煞是激烈,只可惜他一句话也听不懂,无法分享其中的乐趣,只能随着其他观众的节奏在精彩之处笑一笑。
实际上这些声音传到他脑袋里的时候已经被淡化了,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失去了其真实性。他的心正被无尽的忧伤占据着。他感叹命运多舛,人生在世仿佛就是为了来体验无尽的苦难的。他抱怨上苍的不公平,为什么让他年纪轻轻就背负了这么大的经济负担。他羡慕那些有钱的同龄人,同时又揶揄那些人的钱来路不正:“要么他们的父母是贪官,要么她们跑去做了婊子”。他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倒是巴不得自己的父母是贪官,巴不得自己是个漂亮风骚的女人。
他盘算着自己是否该向经理解释一下,告诉经理他上班时间睡觉并不是故意捣蛋,而是因为昨晚受到了邻居的骚扰而一夜未眠?他是不是应该告诉经理,楼上那对小夫妻昨晚上演帽子戏法,一直干到凌晨两点?
算了吧。经理才不会关心他邻居打了几炮或者干到几点呢,经理只关心那几个数字和曲线。他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回到家后他炒了两个菜作为晚餐,吃完饭不久他便上床睡觉。这时候他看了一下表,刚刚八点一刻,到明天早上七点一刻还有11个小时。如果他能睡个好觉,明天上班的时候就会精神饱满的工作。不不不,仅仅“精神饱满”是不够的,要“生龙活虎”才行,要表现地“亢奋”,就像刚打了兴奋剂那样,摩拳擦掌、嗷嗷地咆哮扑向工作,这样经理才会喜欢。虽然想让经理完全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他相信如果他勤勤恳恳地工作,不久以后经理就会明白那次上班时间睡觉只是个偶然事件——其实这个小伙子工作起来还是蛮认真的嘛。
12
他又被楼上的声音吵醒了。这时候已经到了九点半,也就是说他刚睡了一个多小时就被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希望自己能借着惯性继续睡下去。但是,他越是想睡着,越是事与愿违。楼上的小夫妻大概刚刚吃完晚饭回来,他听见男的在嗡嗡嗡地讲话,女的尖声笑了一下,然后是脱鞋的声音,砰的一声,就像是在楼顶放了颗炸弹,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灰尘都掉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上床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那对小夫妻在互相抚摸和亲吻。他的耳朵到了晚上就变得超常的灵敏,像他妈的警犬一样可以洞察一切。楼上那张床又开始吱吱吱吱地叫了起来,那位女士清了清嗓子,开始引吭高歌了,啊啊啊,啊啊啊——
禽兽!真是一对禽兽。他躺在床上,以一种舒缓无力的、布尔乔亚式的语调骂道。
他往自己耳孔里塞了几张纸巾。但是纸纤维的隔音效果欠佳,他还是能听到邦邦邦和啊啊啊的声音。再往耳朵里塞更多的纸巾是无益的,因为即使他聋掉了,他还可以用皮肤感觉到空气中的振动,然后再经过大脑分析合成,形成听觉。
他觉得自己正在进化,感知能力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可以用皮肤去听,可以透过墙壁去看。假以时日,也许他会变成蜘蛛侠或者超人那样的英雄人物。那时候他就会从阳台爬到五楼,冷不丁地吓楼上小夫妻一跳,弹一下那个男人的小鸡鸡,让他痿掉,以绝后患……在这之前,他必须忍气吞声,经受噪音的折磨——或许,正是由于噪音的侵扰,才促使了他的基因发生变异,使其知觉无限放大。那么等他变得牛逼了,应该给自己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噪音侠?吵吵侠?Noise Man?
楼上的男人哼了一声,看来完事了。
他仍旧躺在床上一动未动,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他想跑到五楼,敲他们的门,委婉地告诉那个男的纵欲过度会伤害身体的。但是他转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只想让这一切平静地过去,只想让自己快点入睡。
13
谁知,刚过了几分钟,楼上的那位突然又勃发起了性欲,再次邦邦邦邦地干了起来。这次干得十分强烈,以至于让楼下的他觉得刚才那一场只不过是前奏,只不过是一次“垫场赛”。能力都在积聚着,为得就是这一次的爆发。
他听到女人被杀的叫喊声,感觉楼上有人在用结实的硬物砸墙,频率不快,但力量巨大。天花板水泥的裂缝里集聚的灰尘一股脑倾倒下来,吊灯开始慌乱地摆来摆去,使得屋子里一会明一会暗。他扶着墙,好不容易才从床上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住在一间草棚里,屋顶马上就要塌下来了,墙壁也坚持不了多久。这座拆迁安置楼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冲击,马上就要土崩瓦解。他甚至眼睁睁地看见墙上的一条裂缝随着撞击声越变越长,像一条闪电斜刺着劈下去——整栋建筑就要垮掉了!
他一个机灵儿,从床上跳了下来,跑进厨房,拿了拖把和一只小铁锅,转身又冲了出来。他把铁锅扣在脑袋上,当作钢盔,希望楼板掉下来的时候能起到一点防护作用。他爬到椅子上,用拖把棍儿拼命地敲房顶,心想:一定要让楼上的人意识到房子就快塌了,大家马上就要置身于一堆瓦砾之中。他们不能单纯为了自己的享乐而活埋了全楼的百姓,这样做实在太他妈的自私了。
但是,正如前面说的那样,用竹棍儿敲房顶发出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楼上的两个人根本听不见,仍然在邦邦邦地干着。
他一度以为楼上那个女人已经被杀死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的叫喊声,大概她又缓过气来了。“救命啊!救命啊!”那女的声嘶力竭地喊。他心想,问题显然已经升级到了刑事犯罪的级别,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楼上那个女的就必死无疑了。他抄起手机,刚要打电话报警,又听见那个女人在吆喝 “不要停!不要停!”妈的,真是个荡妇!他骂道。他继续用拖把棍儿猛敲房顶。一边敲,一边骂“荡妇!淫棍!荡妇!淫棍!”。当然,他做的所有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楼上的人根本听不到。
14
楼上的男人一阵冲刺,“啊”地大叫一声,终于射精了。在身下的女人已经背过气去了,像具死尸那样翻着白眼儿。男人打了女人几巴掌,然后女人眼皮开始跳动,又有了呼吸。男人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胳膊肘子碰倒了一个花瓶什么的,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女人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连话也说不出来。花瓶跌碎的咣当一声倒是把楼下的他吓了一大跳。邦邦声停止后,他有些好奇,竖着耳朵想听听女人是否还活着,紧接着就是咣当一声。他吓得在椅子上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栽落到地上。
再也不能忍下去了。他光着脚蹦到地板上,单腿跳着把长裤穿上,又蒙头套了一件体恤衫。他爬到五楼,咣咣咣猛砸那对小夫妻的门。他打算把小夫妻臭骂一顿,告诉他们全楼都能听见他们在嗷嗷叫。这半夜三更的,让大家怎么睡觉?
虽然他平常不是一个喜欢发怒的人,见了生人甚至会害羞,但是一旦超过他忍耐的极限,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暴徒。他相信自己完全能干出杀人放火那档子事儿——“只要你把老子惹急了”——到目前为止他还算个良民,但说不定今晚就会干一出大案:手刃楼上的小夫妻,把他们肢解,塞进塑料袋里,分批扔到世纪公园附近的垃圾桶里。浦东新区警察局会接到一连串报案:在他们负责的辖区内,几乎所有的垃圾桶里都有人肉,血淋淋的,有时候是只胳膊,有时候是半个屁股,有时候是块发霉了的猪肉——但此时已经人心惶惶,谁他妈的能分得出是人肉还是猪肉!警察们如临大敌,到处搜捕嫌疑犯,但是谁又会怀疑到他身上?后来,也许因为他留下了个破绽,一个指纹什么的,他被逮捕,真相大白。上海各大报纸开始报道他的事迹,详细描述他是如何一刀一刀把邻居小夫妻砍死的——临死前小夫妻哭着说,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我们保证再也不干了。他说,保证有个屁用,你们已经影响我休息啦。说完,就在那对小夫妻脖子上各抹了一刀,血像是从高压水枪喷射出来那样,把他弄得浑身上下黏糊糊的。然后他兽性大发,把小夫妻疯狂肢解——报纸上打出头条:“小职员发狂,将邻居碎尸万段”,“小夫妻夜间性爱惨遭戮杀”,“质监局局长声称上海肉制品安全,不含人肉成分”,“是什么让白领变成杀人恶魔”……诸如此类。
15
他咣咣咣敲门。过了好久里面的人才把门打开,实际上只是打开了一个缝。屋里面黑咕隆冬的,只能看见一个人影。反倒是他站在走廊的白炽灯下,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你们小声点好不好?大家明天都要上班的。你们这么吵,让别人怎么睡觉?”他生气的说。
里面的人打量了一下他,用一种很怪的嗓音说:“不好意思啊。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听对方这么一说,他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这比料想的要简单,人家已经认错,就没有必要再杀他全家了嘛。英雄无用武之地,本来一展身手的机会也没有了,他气呼呼地扭头就下楼睡觉去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现在那对小夫妻总算改过自新了吧。他后悔刚才没表现得稍微友好一些,自己完全可以建议楼上小夫妻换张结实的大床,再买张厚实的席梦思床垫,最好在床和墙之间塞上一些塑料泡沫什么的,这样声音就不会那么响了。这都是生活经验啊!
他和小夫妻之间的战争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小夫妻保证不再闹。他睡眠得到了恢复,在公司的表现也逐渐得到认可,生活似乎步入正轨。
16
第二天下午,他下班回家,正找钥匙开门,楼下走上一对男女。女的打扮得有些妖艳,衣领开得很低,而且穿着皮短裙;男的则一直在往女的身上蹭,不住地捏女的的屁股。那个女的见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男的则面无表情,虎着脸。两人匆匆上楼去了。这栋楼只有五层,而且从两人开门的声音上判断,他们就是住在他头顶上的那对小夫妻。
他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儿。难道他们是……
进了房间不久,他就听见楼上有声音传下来。那两位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都有了收敛,声音略微小了一些,但是还是分辨出他们是在做爱。床在吱呦吱呦地叫,女人也在哼哼唧唧的喊(她在努力克制,可是有些事情憋是憋不住的)。等到他吃完饭,楼上那两人就干完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腾腾腾下楼去了。这时候他才回想起来,今天见到的这个男人与昨晚见到的那个男人不是一个人。昨天晚上由于光线问题他没看清那人的脸,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是个胖胖的方脸;而今天见到的这位是个长脸,而且个儿很高。
难道那个女的是野鸡?他猜测。
他不能百分百确认,因为上海很多良家妇女穿衣打扮来比野鸡还像野鸡,不可以以貌取人。而且他也没有把握确认那个男的就一定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位。一切还有待观察,现在难以定论。
很快,他就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一个多小时之后,那个女的又领了一个男的腾腾腾地上楼去了——他趴在自家门上,透过“猫眼儿”看得一清二楚。这次这个男的很魁梧,穿着牛仔裤、深色体恤衫,头发有点长,而且还抽着烟。而那个女的呢,几乎是挂在那个那人的胳膊上,一边上楼梯一边笑着和那个男的说话。而那个男的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顾抽烟。等两人上楼了,他赶紧跑到自己的卧室里,屏息聆听。不出他所料,五分钟后楼上就传来了哼哼唧唧的声音,那对狗男女开始邦邦邦邦地干了起来。由于男人勇猛,女人难以消享,只能倒吸凉气,带着哭腔啊啊啊啊的叫。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因为太舒服了,或是两者兼有。
17
确认楼上邻居是妓女之后,他感到浑身燥热。正是这样,越是风骚的女人越容易让他想入非非。那些漂亮的正经女人反而不具备这种魔力。如果一个女人对他说:我很下贱,我很脏。他的身体立刻就会产生反应。这简直就是一串密码,只要女人一说,他的身体就被打开了。她可以长驱直入;他只能束手待毙。这是一种病,他心想。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患上这种病的,也许是16岁也许是更早,但从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体会不到纯洁的爱情了。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乌烟瘴气的淫乱画面。这严重阻碍了他和那些好女孩正常的交往。往往刚认识没几天,他就动手动脚,然后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女孩拂袖而去。有意思的是,碰巧他还是个有骨气的“爷们儿”,挨了女孩的打绝对不会忍气吞声地向女孩赔不是。他高傲的很,决心再也不和女孩说话了。妈的,这世上有几十亿女人,我非得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成?他想。当然,也有那么一些风骚的女人,在他面前半推半就,很快就宽衣解带和他上了床。对待这样的女人他既爱又恨。但是他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和这样的女人谈恋爱的。他在谈恋爱这件事上要求太高,太苛刻,所以导致屡战屡败。也许,只有一种女孩可以胜任:这种女孩脾气出奇的好,从不打别人耳光,碰到他这样的伪君子骚扰,总会说不要不要不要。光说不要不要不要是无法让他停止下来的,你得打他耳光,但是女孩太斯文了,不会打耳光。于是最后她就被他强奸了。完事之后,女孩哭哭啼啼,因为她还是处女。他打量了一下,不情愿地说,你很厚道,我娶了你吧。
也许,只有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他才会找到女朋友,进而结婚……但这种女孩好像是不存在的。
在他的亲人朋友看来,他是一个内向、拘谨、木纳的人;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色情狂,充满了对女人的热爱。他的这种双面性让他很苦恼,让他害怕和女人交往,让他林群索居,最后自己一个人跑到上海来谋生活。也许这正是他不幸的所在。
18
他对妓女并没有特别坏的看法。假如楼上能安安静静的干事,或者把干事的时间调整到白天,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们能够和平相处,像普通的邻里之间那样。他甚至会为她说几句好话,这年头想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不把人逼急了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晚上九点钟之后往往是她最忙的时候,客人来往频繁,几乎是一个小时一位——他担心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子能否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楼上传来的叫床声否定了他的这种想法。那种声音虽然极尽夸张的成分,但又不可能完全是假造的。有时候倒像是受到压抑后,不由自主地喊出的声音。如果仔细分辨你就能发现,和某些客人干的时候她是感到很舒服的,而和其他的客人她则是例行公事。但她是一个敬业的妓女,即使和她最不喜欢的客人干,她也喊得那么夸张——毕竟客人们付了同样多的钱——应该这样说,越是她不喜欢的客人,她越是喊得夸张,声音大的让人听了毛骨悚然,以为这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杀猪。看来当妓女当久了嗓子就会不好,这是职业病。她一定预备了许多像“金嗓子喉宝”这样的药,就像他为自己预备了许多颈椎病药一样。
19
楼上干工作,严重影响了楼下住户的作息。虽然昨天已经说过要小声点,但是今天来了新客人,不知道这条新规矩。也许,她把他昨天说得话当成了耳旁风,今天喊得反而格外卖力。邦邦邦邦,啊啊啊啊,他感到天花板简直就是个大音箱,把楼上的交媾声放大了传到楼下来。他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睡。到晚上11点钟的时候,楼上那位妓女已经接待了四位嫖客。估计很快就是第五位、第六位了。
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穿上衣服,又爬到五楼敲楼上的门。
过了好久门才开。站在里面的竟然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化着妆的女人,不是他今天下午碰到的那位!
“你找谁?”那个胖女人冷冰冰地说。
“我住在你们楼下。我昨天已经说说说过了……你们能不能小声点?楼上其他人还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你们这么吵吵吵,怎么让人家睡觉?”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有些激动,一激动就有些结巴。
“我们哪里吵了?”那个胖女人恶狠狠地说。“你有什么证据?我们刚才在睡觉呢,怎么会吵到你?”
“哼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得是什么。”
“我们干得是什么?我们干得是什么?你把话说明白!”这个胖女人虽然长得矮,但是能量巨大。他感觉自己如果和她吵起架来恐怕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候另外一个女人——他今天下午碰到的那个——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与瘦女人有过一面之交,说起话来方便一些,就不理那个小胖墩儿,而是越过她的肩膀,和她身后的同伴讲话。
“我昨天来说过一次了,这你应该知道。你们晚上别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这楼上楼下的都能听见的……”
“不好意思啊,我们以后会注意的。”那个瘦女人说。
这时候那个胖女人反而不依不饶了。她朝他喊:“唉唉唉,你把话说明白。我们到底干什么了?”
他没理她。胖女人就更加张狂了。“你别走,你把话说明白。我们到底干什么了?”
他用一根手指指着胖女人,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哆嗦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一些……你们都是一些……”
“你们都是一些妓女!”他好不容易把这个词儿说出来了,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一听“妓女”这个词那个胖女人不罢休了,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脱下拖鞋来要打。幸好瘦女人及时阻拦,否则他脸上保证得挨几拖鞋。
那个瘦女人说:“大哥,都不容易,您就体谅一下。”
他好不容易从胖女人那里脱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刚才狼狈的神色里恢复过来。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不耐烦。他想尽快结束和这些妓女的交涉,赶紧回到房间里去。这次冒然跑到楼上来吵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被胖女人抓了一把之后他就方寸大乱。
“要不,”瘦女人说。“您也来玩玩吧?都是邻居,给你打个折?”
他没有心理准备,瘦女人这么一说他倒是无语了。瘦女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朝他挑眉一笑,脸上露出一股狡诈的表情。他原本对她还有一点儿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了。
瘦女人见他没吭声,以为他接受了她的建议,就伸手来拉他,说:“来吧,反正我也闲着。”
他支溜一下就从她手里逃脱了,几个大步腾腾腾从楼梯上跑了下去,钻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反锁上房门,打算再也不去惹那两个妓女了。
20
在吓跑了他之后两个妓女接起客来更加肆无忌惮,邦邦邦和啊啊啊的音量都调高了不少。其中含有向他示威的成分,像是在宣告她们的胜利。她们乘胜追击,当晚又一连接待了三个客人,云雨之声不绝于耳,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在此期间,躲在楼下的他备受折磨,却又无计可施。他甚至连天花板也不再敲了。现在形势对他极为不利,他原先没有料到楼上居然住着两个妓女,更没有料到这些妓女竟然这么泼辣。以一敌二,他吵架必输无疑,更何况对方根本不在乎脸面。即使他把全楼的住户召集起来和她们吵架,恐怕也不是两个妓女的对手。人致贱则无敌,就是这个道理。人家脸都不要了,你又能拿人家怎么样呢?
躺在床上,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刚才交锋的每个细节。在他看来那个胖女人显然是个有勇无谋的泼妇,吵起架来一马当先,而且不惜使用暴力(用拖鞋打人)。而那个瘦女人则颇有些计谋,懂得利用男人的弱点(先道歉,避其锋芒,然后又邀请对方也来干一把)。
那个瘦女人说的话,“给你打个折儿”,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袋里回放,刺痛着他的神经。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多么轻蔑啊!似乎已经把天下所有男人都看透了,知道他们的下半身不堪一击。和这样的女人吵架,他又有多少胜算呢?
或许,他应该发动群众,把全楼的住户纠集起来,一起把那两个妓女赶出去。他会成功吗?问题是,他不是个有号召力的人。而且,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也不见得会支持他。他还记得那天早上遇到对门邻居时对方的那种表情,冷冰冰的,置人于千里之外。也许在邻居眼里,他才是个真正让人讨厌的外来户;那两个妓女住得久了,反倒已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也许,那两个妓女已经通过各种方式贿赂了其他邻居,一旦吵起架来群众会站在妓女一边,说不定他们会同心协力把他这个外地人赶出去——“阿拉上海宁不欢迎侬这种拿外地户口的!”说不定那两个妓女给所有的邻居(男性)都“打了个折儿”,他们已经成为了她俩的固定客户。说不定现在在楼上吱呦吱呦干的就是对门那个马脸男人!说不定他们正在谋划如何对付他,要把他折磨死,或者干脆杀人灭口!
21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又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努力让自己没有在办公室睡着,但是工作效率明显下降,写邮件的时候出了几个明显的错误,补救的几封信依旧是错误百出。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他再也无法坚持,居然站着睡着了,而且坐过了站,一直坐到了张江高科园。
一定得想个万全之策把这两个妓女赶走。他接连几个晚上无法好好休息,整天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他的大脑已经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很难再进行清晰而冷静的思考。人疲惫的时候容易一错再错,他很快就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那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他又气鼓鼓地爬到五楼,敲楼上的门。开门的是那个瘦女人,她大概刚刚睡醒,还穿着皱皱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瘦女人看到他,略微有些吃惊,不过她很快就像是明白了一切那样笑了起来。她一只手搭在门上,脸靠着那只手,脑袋略微歪着,笑眯眯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点儿公德?天天闹,天天闹!这谁能受得了?你说说,这样谁能受得了?”他带着一腔的愤怒说。说话的时候他手舞足蹈,像个疯子那样拽自己头发,把手挥来挥去。
“我们白天是要上班的!晚上不睡觉白天怎么去上班?到底怎么上班,你说?!!”
那个瘦女人依旧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笑得有些诡异,像个恋爱中的女孩子在笑她的男朋友。
“你笑什么?”他瞪着眼睛,吓唬瘦女人。“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要不要进来聊?”瘦女人终于说话了。她把门开大了一点,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什么?”他不是很明白瘦女人的意思,探头向屋里看一眼,感觉阴森恐怖。
“我妹不在。就我一个人在家。”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可以进来坐坐嘛。”
“我不进去。我们最好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
“在这里站着多累啊,而且让邻居看见也不好。”
“我不累……你现在倒是在乎邻居怎么看了?”他急于把事情说清楚。而瘦女人像是很喜欢和他调侃,她看到他着急有些幸灾乐祸。
瘦女人凑近他,小声说“我不要你钱”。
“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钱,就当交个朋友。”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可以进来坐坐。我又不要你钱。要是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经常来……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瘦女人想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被他一巴掌打开了。不过她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地倚在门上,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有些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以为我会找你你你这样的女朋友吗?”
瘦女人哼了一声,但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这样恶毒的话她听得多了。
“你们这种人……太他妈的贱了。”他决心把狠话说完。“不仅贱,而且脏。又脏又贱!”
瘦女人有些不高兴了。
他继续说:“你以为我会愿意跟你……那个,啊?你做梦吧!你这种骚货我碰都不想碰一个指头!”
“那你就滚!你给我滚,大清早你敲老娘的门干什么?”
“我不滚。我还没把话说清楚呢,为什么要滚?像你们这种骚货才喜欢抱着男人滚。我为什么滚?我我……我他妈的走……直立行走!”
“你有屁快放!”
“你才放屁。我警告你……你们要是再闹……”
“你想怎样?你能怎样?”
“你们要是再闹……我就打110……把你们全抓起来,叫你们猖狂!”
“你敢!”
“你试试?”
瘦女人咣地一声把门摔上了。他对着门挥了挥拳头,他感觉这次交锋自己总算旗开得胜。于是便一边骂一边下楼去了。
22
傍晚时分,他正在做晚餐,这时候有人敲门。开门后他发现外面站着两个男的。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两个人,为了安全起见没有打开防盗门,而是隔着防盗门和那两个人说话。
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这扇防盗门:它很难被称作“防盗门”,而是更像一个铁栅栏。铁栅栏拦腰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里面安了锁。铁皮盒子的上方和下方各长出七八根铁棍儿,一直延伸到门框上,起到阻隔作用。铁棍儿之间大约有十几公分的距离,虽然不足以钻进一个人来,但是外面的人完全可以把手伸进来,从里面把锁打开。即使那人不知道有这么简单的开门方法,也可以通过暴力将其破坏——那几根铁棍儿实际上是中空的,而且天长日久生了锈,用力踹一脚就可以踹断。总而言之,这扇防盗门看起来就是个便宜货,防盗的功能基本为零,充其量只是个摆设。现在他隔着这扇摇摇欲坠的防盗门和那两个面容可憎的男人讲话,心里不住地担心会不会有一阵风吹来把这扇防盗门刮倒。
门外那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都长得黑瘦黑瘦,脸上布满皱纹。其中那个矮子大约有一米六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叽叽歪歪地朝他说着什么。而那个高个儿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像是在发呆。矮子说起话来一串接着一串,滔滔不绝。可惜矮子说得是上海话,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一句。他很腼腆地举手打断了矮子的发言,怀着歉意告诉矮子“我听不懂”。矮子愣了一下,像是被激怒了,又愤怒地朝他喊了一通(他猜测矮子的意思是“你他妈的怎么不早说!”)。然后矮子转向那个高个儿,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踮起脚在那个高个儿脑袋上拍了一下。挨了打之后高个儿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一样,开始为矮子翻译——高个儿居然会说普通话!
高个儿对他说:“我们是负责这一个区的。”
“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他大惑不解。
“我们,是,负责,这一个,区的!”
看到他仍然搞不清状况,那个矮子非常着急。他叽叽歪歪说了几句,又让高个儿翻译。高个儿有些犹豫。矮子急得跳起来,又拍了高个儿一下。
“我们是黑社会。”高个儿简短地说。
“啊?”
“你,以后不要再找楼上的麻烦了。”
“……”
“否则小心点!”
这下他明白了。眼前这一高一矮是楼上那两个窑姐儿找来的。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黑社会,他倒是怎么看着也不像。在他的想象中黑社会应该和《教父》里那些人一个打扮,穿着黑西装,怀里揣着刀枪,在头发上摸了油,而且一律向后梳。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小心为妙。“黑社会”这三个字足以让他心惊胆寒。
他说:“我没把她们怎么样啊,倒是她们天天晚上吵,吵得别人没法睡觉。”
“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听说你找她们麻烦。”
“我没找她们麻烦,是她们找我的麻烦。”他振振有词,摆出一幅欠揍的样子。
那个矮子突然把手伸到防盗门里面来,要抓他的衣服。他急忙退后了一步。矮子没抓到。这让矮子有些恼羞成怒。矮子指着他的鼻子说:“小子,侬给我小心点!”这句话他倒是听懂了。
“你想怎么样?”他说。
矮子叽叽歪歪说了一通,高个儿给他翻译:“你要是再找她们麻烦,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他的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嘴上却不服软。
矮子有朝楼梯上下看了一下,见没有其他人在,就飞起一脚踹在那扇防盗门上,咣当一声。他心里一紧,幸好防盗门没倒掉。矮子一只手抓住防盗门使劲摇晃,另外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叽叽歪歪又是一大串。高个儿给他翻译:“你小子不要张狂。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侬把门打开。有种侬把门打开。”矮子还在使劲摇晃防盗门。眼看那扇防盗门坚持不了多久了。
“打开就打开。”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真的把防盗门打开了。现在他和那两个男人相距不到一米的距离,中间没有任何间隔。他一时冲动,决心和这两个人拼了——说实话,他一米八高的个子,体重有一百五六十斤。单独对付那个矮子,或者单独对付那个高个儿,都绰绰有余。但是如果那两个人联手,恐怕他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也许会被对方狂殴一顿,打成重伤,甚至丢掉小命儿都是有可能的。
看见他打算拼命,那个矮子倒是吃了一惊。矮子有些骑虎难下,心下盘算是否要和他对打。既然矮子让他开得门,矮子总得动动手才说得过去。于是,那个矮子就要来抓他的衣领。他把矮子的手格开。矮子又要来抓,他再格开。两个人拉拉扯扯,最后倒是那个高个儿看不下去了。伸过胳膊来,把两人隔开。这阵短暂的冲突吵到了楼上楼下的邻居,有人站在楼梯间里向上张望。高个儿觉得最好事可而止,就拉着矮子要走。
临走之前矮子放出一句话来:“侬要是再找麻烦,侬就死定了!”
“去你妈的!”他说。
23
虽然他对矮子说“去你妈的”,但实际上他已经给吓坏了。关上门以后他的手不停地在颤抖,不是因为刚才的推推搡搡,而是因为害怕。虽然打架矮子不是他的对手,但那个矮子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凶狠的表情让任何人都感到胆寒——那是一种亡命之徒的表情,只有最狠、最疯狂的人才有——他被那种表情吓坏了。他倚着门,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用一只手握住另外一只不住颤抖的手,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事情一目了然:
他几次三番地跑到楼上投诉(最后一次甚至恶语相向),惹火了那两个妓女。于是她们便找来两个流氓地痞,打算吓唬一下他。那两个地痞很有可能就是她们的保护伞,他们帮这些妓女解决麻烦,然后收取一定的报酬。甚至有可能他们就是掌控这些妓女和洗头房的幕后黑手的爪牙,是某个犯罪团伙的基层干将。他们不用上班,在街头待命,一旦出现情况就会及时赶到现场;他们是一伙亡命之徒,因为了无牵挂,所以喜欢一命抵一命的死磕;他们杀人不眨眼,对付起像他这样的打工仔来更是心狠手辣。他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只是一时逞强,所以敢和那两个地痞推推搡搡。如果人家想要他的命,他早就死翘翘了。他感到后怕,吓得面无土色。他不知道那两个流氓还会不会再来找麻烦。或许因为这是白天,他们不敢乱来;到了晚上可就难说。到时候他的那扇防盗门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况且那些流氓还会有别的办法。他们会把他杀死,把尸体留在出租屋里,直到腐烂变质发出异味才会被邻居发现。到时候他已经面目全非,浑身生蛆。警察会打电话给他在山东老家的父母,让他们来收尸。凶手是查不出来的,周围的邻居人人自危,绝对不肯为了一个外地人送上自己的性命。他死也是白死了!
24
当天晚上,楼上那两个小姐接起客来更加无所顾忌。她们像是在向他挑衅,我们就是闹,你能把我们怎么样?而他呢,他躲在楼下的小卧室里,一方面有些提心吊胆,生怕那些流氓地痞再找上门来;另一方面又在思索如何应对当前的局面,地痞流氓是斗不过的,在这里又没法住下去。
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还是搬家好了。他给房东打电话,把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房东,并且委婉地提出要终止租赁合同。
“怎么会呢?平时不吵啊。”房东感到不解。
“您自己听一下。”他把手机的麦克风对准天花板,楼上正在嗷嗷地叫唤呢。
“声音也不大嘛。估计再过一会他们闹够了就好了。”
“他们越晚越是闹得厉害。我根本没法睡觉。”
“那你上去和他们说一下呀。”
“早就说过了……她们好像有黑社会保护……所以……”
“哎呀,我说小王啊,你不要要求这么高嘛。稍微吵一些又怎么样?这么便宜的房子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
“不行。这么吵,我根本睡不着觉。我得换个地方。”
“小王啊,这个合同已经签过了的,我们就要按照合同办事……房租是按季度交的,不能退给你。押金也是不能退的……”
“什么?怎么能这样?我们不是……”
“合同你有的嘛,你可以自己看一下的。”
他现在明白了,房东是个无赖,这个无赖是绝对不会把房租和押金退还给他的。房东甚至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再把房子转租出去,这样就可以挽回他的损失——和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突然想明白了:房东一定早就知道楼上住了两个妓女。房东故意把房子以相对较低的房租租出去,签一个有利的租赁合同。如果房客提出反悔,房东就可以扣留房客的房租和押金。而房客却拿房东毫无办法。房东一定是这么干的!说不定上一个房客就是这样被赶走的。通过这种方式赚钱更快。
“我操他妈的!”他骂道。看来自己上当受骗了。
那些邻居们也一定早就知道其中的猫腻,但是他们才不会提醒他呢。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上,谁又会帮谁呢?
25
几乎又是一夜没睡。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一早又爬起来上班。他努力不让自己睡着,但是有那么一会儿还是睡过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发了狂,拿着菜刀跑到五楼,把那两个妓女都杀死了。她们死前向他求饶,如果他不杀她们的话让她们干什么都可以。她俩甚至把卖淫赚来的钞票白送给他,以图换回自己的小命儿。但是,他还是把那两个女人杀死了。他用菜刀疯狂地把她们剁成肉酱,把骨头也剁得稀烂。杀死了那两个妓女以后,他又在她们的房间里等那两个地痞。后来,那两个地痞终于来了。他一刀就劈在了那个矮子头上,一注血水从矮子被劈开的头颅里喷出来,像个喷泉。那个高个儿手里有枪,朝他邦邦放了两枪,但都没打中。他冲上去,一刀就把高个儿的头也砍了下来。收拾了两个妓女两个流氓之后,他又去找房东算账。房东是个五十多岁戴眼镜的上海男人,长得像个中学老师的模样。他去的时候房东正在厨房里做饭,房东的老婆孩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把门一脚踹开。房东的老婆孩子都吓得尖叫起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只手抓住头发,另外一只手拿刀,像割麦子一样把房东老婆的脑袋割了下来。他也没放过房东十岁的女儿,也是一刀就把头劈了下来。最后,他冲进厨房杀房东。房东此时已经吓瘫了,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把房租和押金都还给你。他说,操你妈的房租,操你妈的押金,老子就想要你的小命儿。说罢,一刀就把房东的头劈成了两半。房东的脑浆留了一地,半张脸还挂在脖子上,上面有一只滴溜滴溜转的眼珠。他瞄准了,又是一刀。把房东的头整个劈了下来。杀完了房东,他想起来,他还得回去杀他的邻居……
不过还没等他杀成,他就被叫醒了。
“醒醒,醒醒。经理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坐在他旁边的同事告诉他。
他来到经理的办公室里,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经理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中间隔了一张漆成黑色的大办公桌。他的经理只比他大三岁,看起来比他还年轻潇洒。经理这么年轻就能坐到这个位子上,说明了经理能力的确很强。这点他也不得不承认。
“梦见什么了?”经理笑眯眯地问。
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他可不能告诉老板他在梦里杀人,而且一杀就杀了五六个。
“王川啊,”经理还是笑眯眯的说话,但谁都能听出来其中的分量。“我花钱雇你来,不是让你在办公室里睡觉的。”
他感到羞愧难当。如果是第一次被抓到在办公室睡觉,他还会狡辩几句。这次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无话可说。会谈仅仅持续了五六分钟,经理就打发他回去了。事情说的已经很明白,如果再发现一次上班时间睡大觉,他就立刻收拾铺盖卷儿走人。“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经理最后说道。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凉了。
26
下班后他又独自回到自己租来的那套房子里。他没有吃晚饭,感觉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他感到非常的累,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累晕过去了。他在他的小床上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但是满腹的心事又上他睡不着。楼上又开始吱吱啊啊地干起来了。奇怪的是这次声音特别小,或者说传到他耳廓里的声音特别小。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住的那个小镇,想起了上中学时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又湿又热的一大颗滚落在枕巾上。紧接着又是一颗。
他为什么要来上海呢?他完全可以在老家找一个工作。虽然无法供得起他买的那套房子,但他的父母是可以帮他一把的——他的父母这样向他说起过,但是他却拒绝了——那时候,他觉得凭借自己的努力,完全可以赚到足够的钱,自己暂时的贫困只是时运不济。他以前是这么想的。可惜现在呢,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那么难。他在上海不要说挣到大钱,就连扎根恐怕都难。这绝对不能怨他工作不努力,也不能怨他人缘不好。怨就要怨他租得这套房子,怨那个没良心的房东,怨那些冷漠的邻居,更要怨那两个妓女,还有她们的帮凶。是他们把他的梦想毁了。只因为他是个外地人,在上海外地人都是些不受欢迎的乡巴佬。上海人巴不得外地人都滚出上海呢。
他终于哭够了,自己摸了一下残留在眼眶里的眼泪。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别人的愚弄,他们合起伙来折磨他,就是想把他的钱骗光,然后再把他赶走。他恨那些人,感觉自己形单影只,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当他在床上痛哭的时候,那些人说不定就在某个大房间里偷着笑呢。他们也许正在策划下一个施加在他身上阴谋,他们也许要把他折磨死才算完。他恨不得要杀死那些人,在他们置他于死地之前将他们统统杀死。他们简直就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强盗,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对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姑息手软,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他和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7
他居然睡着了。
楼上仍然传来下流的声音,他就在这种噪音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又变得坚强起来。他下定决心报复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不惜与之同归于尽。
他一下坐了起来。他从大衣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拨打了110。在他按“呼叫”键之前,他犹豫了一秒钟,但也仅仅是一秒钟而已。他按下了那个键,对方很快就接通了。他告诉电话另外一头的人他的楼上有人正在卖淫,要他马上派人过来。他告诉了对方详细的地址,然后就把电话挂上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忐忑不安。他抱怨公安为什么迟迟不来,如果再不来,楼上的嫖客就要走掉了,这样公安就无法抓到现行,也就无法给他们定罪。
就在他担心的时候,他从窗外看到两辆警车慢悠悠地开进了小区。公安们大概弄错了地址,在问路边乘凉的老头该怎么走。
他的心里是那样着急,他几乎就要喊“在这里啊”。
那几个笨蛋公安终于找对了楼洞,他们拿着警棒咚咚咚地爬上楼来。他躲在防盗门后的阴影里,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用手指指着楼上,对那几个笨蛋公安说“就在楼上,就在楼上”。
公安上了楼之后的情况他就看不到了。他只能通过声音判断抓捕的进展情况。他听到公安在敲门,又听见公安盘问房间里面的人,要他们交出身份证来。然后就是一阵慌乱,大概是哪个嫖客试图逃跑,但又很快就被制服。他还听到妓女的哭声……
他终于确定公安把楼上那伙卖淫嫖娼的犯罪分子全部逮捕了,这才安下心来。他从门缝里看着公安把那些嫖客妓女一个一个押赴囚车,其中那个胖妓女还在哇哇大哭。他觉得自己没有被发现,但是后来他看到那个瘦妓女在朝这边看,于是赶紧缩回到阴影里。
事情终于结束了,他如释重负。他想和那两个妓女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他的信条。她们能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谁让她们不学好,要当妓女的?谁让她们每天晚上都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她们真是活该!
28
难得有一个安静的夜晚,外面又下起了雨。这样的夜晚多适合睡眠啊,可惜他根本睡不着觉。
他迷糊了一会儿,突然,恐惧袭上心头。他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仅用了五分钟便收拾好了一切:他把衣服和电脑都塞到行李箱里,塞不进去的东西他不打算要了。他要趁着黑天雨夜逃跑。临走之前,他看到放在客厅里的那台电视机,他走上前把电视机推到在地,哄嗵一声,电视机摔坏了。随后他又把冰箱和洗衣机也推到了。把房间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毁掉之后,他拖着行李箱,咯噔咯噔地跑下楼去。外面的雨很大,但他顾不上这些。他要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山东,那儿有他的亲戚朋友,还有他的房子。他决心再也不来上海这个鬼地方了。
2009年9月21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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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么长 居然看完了开始以为是色情片 然后以为是鬼片 后来发现是黑社会 再后来以为会演变成凶杀悬疑片 最后居然变成了乡愁
其实写的挺好的 我一边快速追看一边猜想有出人意料的转折 只是结尾有点无趣了 开始以为是色情片 然后以为是鬼片 后来发现是黑社会 再后来以为会演变成凶杀悬疑片 最后居然变成了乡愁
其实写的挺好的 我一边快速追看一边猜想有出人意料的转折 只是结尾有点无趣了 -
三只小猪 楼主#2
控制得不好放弃了不想再改,所以放这里。见笑。放弃了不想再改,所以放这里。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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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z原创呀 我还以为是转载的呢有才!期待其他作品哦
有才!期待其他作品哦 -
#4
我倒是觉得节奏控制的挺好的读起来,不像是主人公对廉租房和楼上的控诉,倒像作者自己对HDB和邻居的不满。
84水略显生硬
随便说说,总体还是很好的,楼主文笔不错。读起来,不像是主人公对廉租房和楼上的控诉,倒像作者自己对HDB和邻居的不满。
84水略显生硬
随便说说,总体还是很好的,楼主文笔不错。